8月3日
上午7点
虽然有一点小插曲，研究员姑且还是完成了早餐的进食。
工作了一晚上的疲惫，在血糖提高的作用下消散了一些，他揉了揉太阳穴，戴上眼镜，走到了这个长满植物的房间的正中央。
或许该去看看T-57了吧？
刚刚把他的妹妹从这里赶走，研究员笑了一声，回忆起过去和T-57与领导两人一起工作玩耍的时光。
那时的三人还没有如今的地位，每天都在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拼命地工作学习，只有晚上下班后的一两个小时能小聚一会儿。
当时的X-R-3并不像现在一样，有着由管理会按照居民的贡献给予的、用来代替货币的“居民点数”的制度。这项制度本来就是由研究员制定的，而在此之前，X-R-3只是单纯地按照居民的身份地位的高低，分配各种食物与生活物资给内部的居民。
当时，因为居民身份太低而喝不起酒的三人，每晚都各自拿着一瓶纯净水，坐在天文室的凳子上，透过屏幕，看着避难所外的遥远星空。
即便是在有着遍布所有房间的空调的地下避难所里，夜晚的气温，还是比起白天要低上不少——这倒不是因为地上的影响，而只是管理避难所的那些人们，不想要因为被赶到了地下，就连人类曾经习惯了的“白天与黑夜”的概念都丢失了去。
避难所一到晚上就会关了大灯，切换到昏黄的通道光源。三个人坐在一起哈出白气，看着那黑紫色的背景上，扩散着莹绿色或者橙红色的星云。一丛丛闪烁的繁星，浮游在虚空的黑暗之间，宛若无数细小的泡泡，随着清风悬在空气里。
“将来要靠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带着人类走出避难所这样的妄想”也好，“要让这个避难所建立起完善的管理制度，好让每一个居民都能过得开心”也好，还是“找一个好看的女性居民结婚生子”也好，从工作谈到对象，从学习扯到未来，每晚的时间，都被他们在看似毫无意义的聊天中浪费着度过。但是，对于这三人来说，那却是他们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段记忆。
而到了现在，这段记忆，已经只属于研究员和领导两个人了。
从一棵植物上摘下了几朵白花，用白纸卷起来包好，研究员把资料放在办公室，踩着无声的小步，独自来到了X-R-7避难所的公共墓地。
虽然和断雪花同样是白色，研究员自然不会用那种以人的尸体为苗床、抱团生长的植物来祭拜自己的朋友。
研究员挑的花朵，有着无数条纯白的丝状花瓣，不像断雪花那包心菜一般、仿佛要裹住什么秘密一样层层包叠的样子；而这种过去被叫做白菊的花朵，散发出的清香隐约而淡雅，也和断雪花那拼了命要钻入人鼻孔、充满诡异的诱惑感的浓郁香气不同。
如果说花如其人的话，研究员更愿意用这白菊来作为T-57在自己心中的模样——总是笑嘻嘻地散发出让人亲近的氛围，却也不会霸道地干涉你的感官，只是恰到好处地按照着自己的意愿活在这世上。
即便是此刻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没有污染一寸的土地……
死人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呢？
过去的和平年代，死者或许还有让活着的人们缅怀的价值，但现在的人们如果还花时间，去对着一堆蛋白质或者骨灰感时伤神的话，大概人类的总数又要减半了去，离灭亡更近上一步了。
说实话，这所谓的公共墓地，说白了也只不过是避难所里的一片没有利用价值的空房间，碰巧被过去还作为堡垒所长的研究员，以“不能抛弃文明所传承下来的仪式”为由，多放了几个人，还有T-57的骨灰盒罢了。
来看一堆没有灵魂的死肉有什么意义呢？
研究员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只要有着这个墓地在，研究员也不免会有“T-57就在这里”的感觉。
明明别人已经死了，生者却还是要因为自己的愿望，凭空创造出一个所谓的“死者的灵魂”，安放在这空无一物的墓地之中。难道，这不也是一种对这个捏造出来的死者灵魂的禁锢吗？
即便是死了，这个死后被捏造出来的灵魂的代替品，还要被活人关在坟墓里面——研究员不禁觉得，古代人的一生还真是累呢。
这样想着，研究员笑了一声，走到T-57的坟前，把从自己房间里带来的白花放在了上面。
这个墓地不但宽阔，而且布满了纯白而刺眼的模拟日光，轻轻地洒在平整的草地、洁白的墓碑、以及整齐排列的茂密行道树上，公平地铺满所有角落，安静而又温暖。
没有任何机械或者生物的声音，没有任何明暗或者色彩的变化，就连草地和树木也像石雕的一般，没有一丝丝的动静。在这个巨大的房间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唯一运动着的物体，只有区区研究员一人。
没有哪个居民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个空有几块写了字的方正石头和骨头烧成的白灰的场所。也正因如此，只有待在这个绝对清净的地方，研究员才能体会到几丝精神上的安宁。
蹲在地上，看着57的墓碑沉默了许久，想起了自己还要在一会儿的议会上提出反对救援X-R-3避难所的声音，虽然还想在这里待上一会儿，研究员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起身，打算回去房间继续准备自己的资料。
哪怕只有一丝改变管理会决定的希望，为了这个X-R-7数百人的安全考虑，研究员都不会放弃，让那几十个X-R-3的难民去死的想法。然而，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68的声音，却毫无来由地从研究员的身后传了过来。
“你也来啦，79。”
顺着他的声音，研究员转过头去，只见领导站在公墓亮到刺眼的白灯光下，光洁的脸上，每一根透明的绒毛都晶莹可见。
“没想到你还挺念旧情的嘛，79。看你对我那冷漠的态度，我还以为你把我们三个以前的关系全给忘了呢。”
“哼，我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忘了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情？把我踢出管理会，把T-57从我的身边支开，又把所有避难所里的矛盾甩到我的身上，让所有的居民觉得我是一个罪不可赦的恶徒。真有你的啊，68。我佩服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忘得了呢！”
走过身边的几个墓碑和绿化灌木，研究员走到领导的面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还有，T-57怎么死的，你作为‘管理会会长’，难道还真的不清楚点什么吗？”
“那家伙连遗书都写好了，你难道还觉得他不是自杀，而是我害死的？”
“T-57是因为感染度已经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才自杀的吧。我可不相信，T-57会因为区区一个‘战斗失误’，就被感染生物持续注射体液到无法使用抗体治疗的地步。”
“是我干的又怎么样呢？”
不知道领导心里在想着什么，他表情复杂地看了研究员一眼，笑着说道：
“说不定，T-57还很乐意，我在他的战斗服上涂满了没有颜色气味，却能吸引感染生物的费洛蒙呢。还有我放的那只只听我的口令的感染蚊子，只要一口就能让人的感染度蹭蹭地上去，啧啧啧啧，可惜T-57到死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感染到就连我也医治不了的地步的吧。”
“HR-68！你！他可是我们的朋友！”
“怎么，你还想和我打一架吗？”
苦笑地看着虽然是正常身材，却还是矮了自己一头的研究员说着，领导还没有任何的反应，一向不喜欢动手动脚的研究员，却已经从腿侧抽出了一把手枪冲到了这边，还没有上弹，照着领导的头上就砸了过来。
到底是在研究员沉迷科研的时候，一直在练习自身的战斗技巧，虽然研究员这一下攻击来得十分得快，领导仅仅一个转身，就轻松避开了研究员的手枪。而趁着研究员冲得太猛，已经闪到他身侧的领导突然抬起膝盖，用力踢向了他的肚子。
研究员向前冲的身体和领导突如其来的膝盖剧烈地撞在一起，顷刻之间，他的身体突然停下了前进，反而向后飞出了一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说，胃里的东西因为这一击，一股脑子全被研究员吐了出来。
“79，你不会是觉得，就凭你还能和我打了不成？”
嘲讽地看了倒在地上的研究员一眼，领导走到他的身边蹲下，凑到研究员的耳边说道：
“就凭你那点实力，你给我乖乖地做好你的研究工作就好。”
“砰——！”
一边在领导说话的同时，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装弹、射击，研究员本想趁着68凑到自己身边射击他的小腿，可领导仅仅是在说话的同时伸手拨弄了一下研究员持枪的手臂，他那瞄准了领导的手枪就对准了其他的什么地方，完全没有伤到领导分毫。
“79，如果你还是不清楚你究竟是追求着什么的话，我还真不介意现在就一枪轰掉你那扭曲的脑袋。”
随着房间内的系统检测到巨大的声响以及手枪冒出的硝烟，突然之间，整个墓地的亮度降低了一半。无数的水珠开始从房顶喷出，四散在了研究员两人的身边——这是避难所的灭火系统自动启动了。
说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领导看着研究员发出了一声讥笑，站起身来，也不管身体被打湿，径自离开了墓地。只留下身后大大小小的水珠，砸在地面或者叶片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就和外面世界的下雨一样，阴暗，沉重，唰啦啦啦。
这些“雨水”，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系统重新回收，净化之后作为各种各样的水源来使用吧。在避难所里，每一丝的资源都要尽可能地利用是一条铁则。这些雨水，即便是重复多少次被使用又被回收，也是永远逃不出这个避难所的吧。
倒在地上，任凭着水珠啪嗒啪嗒打在自己的脸上，研究员不禁笑着闭上了双眼，仿佛不想看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一般。
他并不愿意如领导所说的，“只做好自己的研究工作就行”，然而，研究员却也的的确确没有除开那些工作以外的任何能力。
打个比方，即便是接受过战斗训练，领导的战斗能力在这个避难所里也只能算是比最普通稍微强上一点点的级别，而研究员在他面前，却完完全全只能落得被碾压的境地。而无论是人际公关、社会交往、组织调度，这些对于普通居民来说至关重要的能力，研究员也几乎没有。
能力的缺失……没错啊，研究员不过是一个缺失了在这个避难所里生存下去的能力的边缘的怪物。
人是相互扶持着、靠着共同相信的秩序与正确活下去的，而研究员却只是这个群体中的怪类，即便是站在边缘，用着最本质最直接的方法，为它贡献着自己的一切，最终，却也只能落个“孤僻”与“异端”的骂名。
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疲惫感觉笼罩了研究员的全身。任何事情，在他的心里突然都变得毫无意义。
不愿意放弃干涉这个避难所的命运，但是，这个避难所的所有居民却也不会让这个被放逐的怪物来掌管自己。
研究员并不了解避难所：他所能做的只有系统性的管理，然而避难所需要的却不仅仅是完善的管理系统。过去身为所长的研究员即便是建立了管理会与居民点数这样的制度，然而至于真正的组织运转，却不是潜心研究的他能够掌控得了的。就算当初的领导不把研究员踢下来，两年或者五年以后，也会有这更加熟知避难所人脉的家伙，顶替到了那时已经无力经营避难所的研究员了吧。
避难所也不了解研究员：每一个避难所里的居民都有着自己的心事，也都有着自己的工作。在这个毁灭了的世界里，人类的未来仿佛风中的残烛，所有的人类，都在为了自己还有家人的性命而在他们一起构建的体系里努力生存。那些没有进入体系的家伙，既然不能用体系内的正常标准来考虑，那么，他们也不会浪费时间在琢磨这些奇怪的边缘生物，究竟对他们还有体系做出了多少贡献上。
那是一个异类，而异类常常是体系的毒药——这就是无数普通避难所居民信奉的真理。
为了别人奋斗，这件事情本来是研究员心里最骄傲与自满的本钱，却在这一刻仿佛突然被挖空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毕竟，无论是研究员做出什么努力，到头来不过是既给领导作了名声的嫁妆，又让人们有着理由继续利用自己，却永远换不来一丝一毫的理解与尊重。
研究员也会觉得，自己想要得到理解与尊重的想法，就和“想要得到回报才去帮助他人”一样无耻，但脆弱的他却始终无法停止心里面对认同感的渴望。
“T-58……”
倒在地上的研究员紧闭着眼睛，嘴里却跑出她的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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